讓行將逝去的生命之河蕩起微瀾——讀張學東短篇小說《死水未瀾》

◎許瓛

張學東短篇小說《死水未瀾》（載《福建文學》2018年第5期），通過對敬老院老人與小護士的日常生活和內心世界的細微描摹，將養老生活中的孤獨無助和恐懼不安展現得淋漓盡致。早在《父親的婚事》中，張學東就已觸及到這個尖銳的社會話題，作為一個有人文情懷的作家，他的思索顯然沒有終止，《死水未瀾》讓讀者看到了作家在這方面持續的觀照與洞見。故事以一個年輕女護士的視角介入，從而把敬老院的人、事、情、景，極具視覺沖擊地展現無遺，在這里孤寂、無望、痛苦、煩躁成為養老生活的常態，作品不僅揭示了當下道德缺失和社會價值的貶降，同時也表達了作家始終相信并希冀有一盞潔凈的心燈，將這蒼涼悲苦的漫漫世路照亮，給迷惘的眾生以光明和溫暖的力量。

敬老院門前塵土飛揚車流刺耳，生了銹的鐵柵門，狂野恣肆的旱柳，涂料剝落的墻壁，蒼蠅亂飛的飯桌，以及便池淤塞的衛生間，無不凸顯了老人生存環境的惡劣，讀之無語，思之心痛。再看看生活在這里的一組老者：小臂萎縮得比雞腳桿粗不了多少的九公，脾氣暴躁、牢騷滿腹的老程，丟了假牙無法進食的老奶奶，高聲大嗓的老麥霸……而與院內老人生活和精神狀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敬老院不遠處的一片專供休閑娛樂的私人魚塘，那里每逢節假日便有大小車輛從城里呼嘯開來，一陣陣男女縱情嬉笑或孩童追逐打鬧的聲音傳來，這一切恰恰反襯出鐵柵門內養老者的孤獨無依。

小說多處以小護士的觸覺和視覺，極為清晰準確地寫出了老人褶皺松弛的皮膚等：“……干巴巴的，甚至是枯焦的，不像是人的肌膚，而是用了很多年的老布片，一不小心就會捅破的。一個人的老去那么不可思議，活生生地枯萎下去，像北方入冬前的植物，那么義無反顧”; “眼下雖已入秋，但天氣還熱著，老程身上只有一件圓領的老頭衫，已看不出原先的白色，倒像是天生就是這副黃兮兮的汗漬色”。讀這樣的文字，不免讓人有種如鯁在喉的痛楚，也使讀者不知不覺就沉浸在世態人心造成的苦境中無法自拔。

通常健康的人不會折磨他人，往往是那些曾受過折磨的人，轉而成為折磨他人者。故事中的老程，雖跟九公同居一室，但他總是不停地擠對或肆意侵犯對方；他將那些前來探視老人的家屬，一律稱為“假惺惺的”；老人若是想家想兒孫多嘮叨兩句，他馬上嗤之以鼻。總之，老程什么事也看不順眼，瞧誰都別扭，但他并非基于公正的人性判斷，而是出于自己內心的某種怨恨和不滿，在蕭索的日子里，他最重要的生活信條就是像刺猬那樣抵御來自生活的苦痛。在老程不可理喻的外表和言行下，其實同樣渴望被愛被關懷，可現實只能讓他在這衰敗的敬老院內過著孤苦無聊的日子。至此，張學東以老程即“程咬金”這個人物為突破口，以他的狂躁、不能容人、厭世疾俗等性格特征，生動地刻畫出某種扭曲變異的老年性格，為保護自己免受更多地傷害，他總是對別人咬牙切齒，其本質是一種更讓人辛酸和值得同情的精神創傷。

《死水未瀾》在鏡像式地揭示現實矛盾的同時，實際上也暗含著深度開掘老人存在處境的意義。蕭瑟的敬老院不知滑落過多少嘆息，又有多少雙昏花老眼將歸鴻望斷，沉寂的歲月中不知流轉了多少熱切、焦灼、望眼欲穿的等待，這一切也許只有敬老院里的枯枝敗葉和生銹的鐵門知曉。故事中的九公，總是趁人不備想逃離敬老院，卻一次次被小護士提溜回來，老人內心存有太多的孤寂、思念和恐懼無處宣泄，作家正是通過對人物細致入微的刻畫和環境氛圍的營造，將疼惜的目光始終籠罩著這所敬老院，由此訴說老齡社會的生存之痛。

與此同時，作品對行為高尚的人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成為社會嘲笑和愚弄的對象這一現象，也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小護士曾以為只要實習期表現出色，將來就能留在大醫院工作，可后來除了極個別有門路和背景的同學如愿以償，絕大多數人的工作并無著落。小護士不得不委曲求全，在這衰老頹敗、毫無生氣的敬老院就業，她每天面對的是一群老人的吃喝拉撒和各種瑣事，面對冷酷的現實，她從剛開始的喘不上氣、度日如年，到后來逐漸適應并能心生憐憫，直至心甘情愿地去攙扶和幫助這些無助的老人。無疑，小護士在敬老院完成了自我的飛躍和人性的升華，這是一個鮮活的生命走向高尚的過程，是作家為涼薄的社會底層注入的一絲溫情，更是作家全部的希冀所在。可是，小護士的男友一家對她的付出并不理解，相反地卻給予嫌棄和打擊，甚至提出要跟她分手，迫使她對自己的辛苦和努力產生了片刻的懷疑。讀者亦能在閱讀中體味到，當越來越多的人拋棄了本該守護的道德底線，高尚有時也成了齷齪者的遮羞布。

總之，《死水未瀾》正是以通透、睿智、溫柔的內心與社會展開對話的，它所呈現出的真誠的思想內核與知識分子深厚的道義擔當，讓人過目難忘。張學東在書寫老年人晚景困苦的同時，始終保有一份悲憫和蘊藉，他不僅為讀者揭示出當代中國的一個突出問題，更希望借此引起全社會對此的高度關注。正如暗夜中點亮天空的曙光，作家深切地呼喚人性的光輝在一潭死水中能泛起發人深思的微瀾，使那些無望的失落與生存的渴望在碰撞中激起浪花。或者，小說只是想告訴讀者，人們走得太快，請停一停，讓肉體跟上靈魂，不要把孱弱的生命和有限的時光關進銹跡斑斑的鐵柵門之內。

許瓛，寧夏大學人文學院現當代文學專業2017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