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園頌歌

聞捷

風很大,云很低,也許要落雨了。我和海軍大尉,沿著海邊那條鵝卵石鋪砌的小路,并肩向東走去。海軍大尉是個非常豪放的人,平日愛說愛笑,現在他卻無言地走,我們爬上山坡,便看見一排排竹籬圍成的院墻,這就是橘園了,在這里,埋葬了17個英雄的水兵。

“到了。”說完,海軍大尉整理了一下軍帽和衣領,雙手推開了掩蔽著的竹門。我踏上橘園門口的石階,不由地回身望去。啊,群山環抱的艦羅港全部袒露在我的眼前。這時,海上那迅疾的風正卷起萬堆白浪,不息地沖擊著海岸,濺出雪亮的浪花。對面,玉龍山腳下停泊了近千只落帆的漁船,在激蕩的水面顛簸。左邊,我們來路的盡頭,挨著碼頭,停靠著一列炮艇和戰艦。右邊,從兩山夾峙的海口出去那白茫茫的一片就是東海了。多么雄偉壯麗的景色,當年的戰斗指揮部就設在這樣美麗的地方。

看守橘園的老人迎出來,遠遠就認出海軍大尉,他連連說：“哦,哦,你又來看他們了。”他們——17個水兵在這兒整整睡了三年。

我們穿過結滿青色果實的橘林,走到橘園后邊陡峭的石林下,那并排著有17座墳墓,墳上都新培了黃土,碑前的花束還很鮮艷。老人說,有一群遠海歸來的漁民,昨天剛剛來過。我和海軍大尉脫下帽子,默默地低下頭來。我的心情異乎尋常,我用心里的聲音和他們談心,安息吧,親愛的同志,你們睡在這兒是不會感到寂寞的,你們抬起頭,就可以看見祖國的山、祖國的海、飛馳的風帆、辛勤的漁民以及他們海洋般沸騰的生活。你們睡在這里,是不會感到孤單的,常常有海上歸來的漁民、船夫、水兵、假期中的孩子們來看你們。今天我雖然沒有獻上常綠的松枝、鮮紅的花束,卻帶來了我滿腔的激情和崇敬之意。

我默立在墳前很久很久,我不是期待他們回答什么,我是想起了他們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刻。

1953年的今天,天氣陰沉,艦羅港指揮部忽然收到一艘海上巡邏艇發來的急電：“我艇在鰲魚海面發現敵情,敵機……”電訊到此中斷了,不知是因為天氣干擾呢,還是發報機發生了故障呢?一個鐘頭以后,海軍大尉,哦,當時他還是一個炮艇中隊的隊長,他接受指揮部的命令,立刻帶領四只炮艇,載著幾十顆焦慮不安的心,迎著風浪、迎著閃電、迎著雷聲趕到鰲魚出事地點。

在鰲魚淺灘地帶,我們的巡邏艇已經完全沉沒了,洶涌的波濤上,只漂浮著一層柴油,幾頂染有血跡的水兵帽子,幾件燒破了的水兵上衣。遠處的漁船也扯滿風帆陸續趕來救援。漁民們說,不久以前,他們看到四架敵機貼著海面從東飛來,接著,這兒便響起激烈的戰斗聲。后來,他們又看見兩架敵機尾巴上帶著火焰栽進海里,兩架敵機抖動著受傷的身子,呼嘯著向東逃去。他們知道的,就是這些。但是,戰斗是怎么打響的?戰斗是怎么進行的?敵機是怎樣被擊落的?我們的巡邏艇又是怎樣被炸沉的?沒有一個人看見,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當天傍晚,在汽笛的齊鳴中,在飄揚的旗海中,在水兵和漁民的淚眼模糊中,沉沒在淺灘上的巡邏艇和全部死難者都被打撈出水面。

巡邏艇中了四顆炸彈,機艙的發動機破碎了,艇尾的副炮毀了,指揮臺前雖然中了炸彈,前主炮還是完好的。炮筒上裹著水兵的上衣,想必是炮筒打紅的時候,水兵們脫下衣服浸透了冷水裹上去的。信號兵腰部受了重傷,他爬過的軟梯也有血跡。他用皮帶把自己綁在桅桿上,忍著傷痛、火燒、煙熏發出最后的信號,以致嘴唇全被自己的牙齒咬破了。艇長小腹上中了一排機槍子彈,他沒有倒下,一只手攥著望遠鏡,另一只手臂挎在指揮臺上的鐵欄桿上,傾斜著身子,睜著眼睛,張著嘴,仿佛還在喊叫射擊口令。操作兵頭頂上中了彈片,因為有短發覆蓋著,所以看不出傷痕。他半閉著眼睛,緊緊地抱著舵子,好像遠航歸來后暫時的小憩,一會兒,還會醒來。無線電兵和三個輪機兵,他們的遺體已經難以分辨了。八個槍炮兵都赤著膊,他們的胸部完全被射擊的時候炮筒噴射出來的硝煙熏黑了。槍炮長胸前更有一片火燎的水泡。他們的遺體,已經被波浪沖擊得離開了艇身,是從海里尋找到的。只有炊事兵離開了自己的崗位。他被卡在左舷的鐵索上,但他的手里拿的不是飯勺和菜鏟,而是一支不知從哪個戰友手中接過來的沖鋒槍。

巡邏艇的彈藥倉中,沒有留下一顆炮彈,每支沖鋒槍中,沒有一顆未出膛的子彈。戰斗打得多么激烈!敵人是多么瘋狂!但是我們的水兵又是多么的頑強!

他們——參加這次戰斗的17個水兵英勇犧牲的壯烈事跡,很快傳遍了整個艦羅港。在漁民的心中,化為了無數動人心弦的美妙傳說。有人說,這17個水兵并沒有死,每天還和往常一樣,巡行在祖國領海的邊緣；有人說,在風起云涌的夜里,曾經聽到過他們駕駛的那只巡邏艇,在風浪中奔馳著、吶喊著,帶著仇恨、帶著血跡前進,而當浪尖上粼光一閃的剎那,就看見那個年輕的信號兵高高地站在指揮臺上,揮舞著綴有兩條飄帶的水兵帽。

是的,他們并沒有死,他們永遠活在人們的歌聲中、傳說中,他們是永生的。我為他們而感到自豪!我想,我們的孩子,將來在歡慶每一個勝利的節日的時候,會懷念起這個時代,會懷念起他們和他們一樣的革命烈士的。

我懷著崇高的敬意和海軍大尉默默地告別了橘園,邁開大步,沿著海邊那鵝卵石鋪砌的小路往回走去。遠處,艦羅港正被迅疾的海風卷起萬堆白浪,洶涌地沖擊著沿岸,發出呼嘯的聲音。

訓練提示

1.這是已故著名作家兼詩人聞捷的作品。作品中所表現的時代離我們已有段距離,但它所反映的精神,在今天仍被稱為“主旋律”。

聞捷的作品被稱為“激情的贊歌”。在這篇作品中,作家以飽含深情的敘述為我們描繪出特定的情景,謳歌了時代的英雄,將“敘述”與“抒情”完美融合。在敘述中完成特定情感的抒發是其作品創作的顯著特征。

2.表達這篇作品,應抓住倒敘的寫作方式,營造一種意境,朗誦者自己要始終沉浸其中,以娓娓道來的方式給聽者講述一個自己也深為感動的故事、一段刻骨銘心的體驗和一種孜孜不倦的思考。

3.在表達時,應聲控情濃,風格平實,內涵深厚,處理上也要有層級與變化。

4.語言表達方式除了以敘述為主,還要體現抒情、議論、描寫的功能與變化并將其有機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