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章 反者道之動》翻譯與解讀

反者，道之動⁰¹;弱者，道之用⁰²。

天下萬物生于有⁰³，有生于無⁰⁴。

今 譯

道向相反方向變化運動，柔弱是道的使用。天下萬物生于有形之天地，有形之天地生于無形之大道。

評 議

本章是一則語錄，雖然只有幾句，卻概括地闡明了三個重大哲學問題。

其一，關于“反者，道之動”，是說道的運動問題。有三種不同解釋，下面分別予以述說。

第一種解釋：認為“反者”，相反也，謂道在向相反方向運動，以推動天地萬物的發(fā)展。元代吳澄詮釋曰：“道之靜則無，動則必與有相反，反者無而不有也?！?《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此說符合老子本意。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這即是說，由于道的運動，才產(chǎn)生了萬物。道產(chǎn)生天地萬物后，經(jīng)過變化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新的對抗性的矛盾，失去平衡;因而又在此層面上向相反方面轉(zhuǎn)化，達到新的平衡，此即所謂“道之動”。而后，經(jīng)過變化發(fā)展，又出現(xiàn)新的矛盾，再向反面轉(zhuǎn)化，再達到一個新的平衡點。道即如此循環(huán)往復地運動，可謂是“否定之否定”，以推動事物的不斷發(fā)展和歷史的前進。這就是老子“反者，道之動”的辯證哲學。

第二種解釋：認為“反者，反其無也”，回復到宇宙的混沌狀態(tài)。諸如王弼曰：“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绷窒Ｒ菰唬骸胺凑撸瑥鸵?，靜也。靜者，動之所由生也?！苯垢f曰：“反，復也……反者，反其無也?！狈泊嗽圃?，皆不符合老子本意。道既然產(chǎn)生了天地萬物，老子曰：“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天地萬物自然會不斷地向前發(fā)展變化，不可能再返回到宇宙未形成之前那種混沌“無有”的狀態(tài)。所以，“反者，反其無也”云云，不符合老子本意。高亨先生說：“反，借為返，去而復回為返，即循環(huán)。自然界日月的運行，春夏秋冬的更替，都是往來循環(huán)，老子認為這就是道的運動。”(《老子注譯》)高先生如此詮釋是正確的。

《老子》第二十五章講道在演變時說“遠曰反”之反字，亦不能詮釋為“反者，復歸于根”。此章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蓖蹂鲎⒆g曰：“遠，極也。周無所不窮極，不偏于一逝，故曰遠也。不隨所適，其體獨立，故曰反也?！绷窒Ｒ菰唬骸胺凑?，復歸于根之意也?！鞭啥痹唬骸凹冗h矣，于是復反其根。”“復歸于根”和“復反其根”，其意相同，皆謂復歸于宇宙未形成之前的無物的混沌狀態(tài)。凡與王弼、林希逸、奚侗相同的詮釋，皆不符合老子之道運動的規(guī)律。

第三種解釋：認為老子“反者，道之動”之反字，兼有“相反”與“循環(huán)反復”之意。諸如車載《論老子》、陳鼓應先生《老子注譯及評介》等皆主此說。此解雖兼有“相反”與“循環(huán)運行”二說，這樣詮釋《老子》書中“反”字，似乎可以左右逢源，但卻失于確切。

值得指出的是，《老子》書中“反”字，還有不同與“似反”之意。例如《老子》第六十五章曰：“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乃至于大順。”此“反”字，即有不同之意。河上公注曰：“玄德之人，與萬物反異，萬物欲益己，玄德施于人。”吳澄注曰：“相反，相逆也?！薄独献印返谄呤苏略唬骸罢匀舴?。”意謂正面的話，似是反話。所以，《老子》書中“反”字有不同的內(nèi)涵，使用各有不同，應作不同的解釋。

其二，老子曰：“弱者，道之用。”這表現(xiàn)老子以柔克剛的哲學思想。諸如老子曰：“強大處下，柔弱處上?！?《老子》第七十六章)又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老子》第七十八章)等，皆可作為“弱者，道之用”的注腳。

其三，關于天下萬物的有與無的問題。老子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古人對此已經(jīng)有了正確的詮釋。河上公曰：“天下萬物皆從天地生，天地有形位，故言生于有也。天地神明，蜎飛蠕動，皆從道生，故言生于無也?！币驗榇蟮罒o形，在宇宙天地萬物未形成之前是一片混沌狀態(tài)，故河上公言之為無。林希逸亦曰：“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故曰‘物生于有’。然天地孰生之?天地之始生于太虛，是生于無也。”

老子萬物起源的學說，屬于唯物主義學派，這是顯而易見的。過去有些學者認為老子屬于唯心主義，也有些學者認為老子屬于唯物主義，兩種看法爭論不休。恩格斯說：“凡斷定說精神先于自然存在，因而歸根到底這樣或那樣承認創(chuàng)世說的人，便組成唯心主義營壘。凡認為自然界是基本起源的，則屬于唯物主義各派?！?《馬克思恩格斯文選》兩卷本第二卷六○七頁)從恩格斯這番精辟的論斷，即可說明老子宇宙起源的學說，是屬于唯物主義學派。

注釋

01　“反者”句:謂向相反方向發(fā)展,是道的運動。按“反”有三解:一謂向反方向變化發(fā)展。如吳澄曰:“道之靜則無,動則必與有相反;反者,無而不有也?！鞭啥痹?“呂惠卿曰:‘道之周行萬物,非不逝也。而其動常在于反,所謂“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者是也。’”二解謂“反”同“返”,返還其根也。即返回混沌無有狀態(tài)。王弼曰:“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碧K轍曰:“復性則靜矣,然其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動之所自起也。”林希逸曰:“反者,復也,靜也,靜者動之所由生。”焦竑曰:“反,復也……反者,反其無也?！比庵^同時含有相反和循環(huán)往復兩層內(nèi)涵。如車載《論老子》、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等皆主此說。按“反者”,謂向反方向變化發(fā)展。他說皆不符合此章“反者,道之動”之意。

02　弱:柔弱。句謂:利用柔弱,是道的使用。故老子又曰“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第七十八章)

蘇轍曰:“道無形無聲,天下之弱者莫如道,然而天下之至強者莫加焉,此其所以能用萬物也?！?br>
林希逸曰:“能弱而后能強,專于強則折矣?！?br>
奚侗曰:“運動乎天地,非不強也,而其用常在于弱,所謂‘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于無間’者是也?！?br>
03　“天下”句:謂天下萬物生于有形的天地。河上公曰:“天下萬物皆從天地生,天地有形位,故言生于有。”按:此“有”與第二章“有無相生”之“有”字的內(nèi)涵不同,此“有”是指萬物未生之前的有形之天地而言。

04　有生于無:謂有形之天地,生于無形之大道。河上公曰:“天地神明,蜎飛蠕動,皆從道生,道無形,故言生于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