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谷傳

巢谷傳

【原文】

巢谷，字元修，父中世，眉山農家也。少從[91]士大夫讀書，老為里校[92]師。谷幼傳父學，雖樸而博。舉進士京師，見舉武藝[93]者，心好之。谷素多力，遂棄其舊學，畜[94]弓箭，習騎射。久之，業成而不中第。

聞西邊多驍勇，騎射擊刺為四方冠[95]，去游秦鳳、涇原間。所至友其秀杰，有韓存寶者，尤與之善，谷教之兵書，二人相與為金石交[96]。熙寧中，存寶為河州將，有功，號“熙河名將”，朝廷稍奇[97]之。會[98]瀘州蠻乞弟擾邊，諸郡不能制，乃命存寶出兵討之。存寶不習蠻事，邀谷至軍中問焉。及存寶得罪，將就逮，自料必死，謂谷曰：“我涇原武夫，死非所惜，顧[99]妻子不免寒餓。橐[100]中有銀數百兩，非君莫使遺之者。”谷許諾，即變姓名，懷銀步行，往授其子，人無知者。存寶死，谷逃避江淮間，會赦[101]乃出。予以鄉閭[102]故，故幼而識之，知其志節，緩急可托者也。予之在朝，谷沉浮里中，未嘗一見。

紹圣初，予以罪謫居[103]筠州，自筠徙雷，徙循。予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諱[104]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谷獨慨然，自眉山誦言[105]，欲徒步訪吾兄弟。聞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自梅州遺予書曰：“我萬里步行見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見，死無恨矣。”予驚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見，握手相泣，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厭。時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復昔日元修也。將復見子瞻于海南，予愍[106]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則善，然自此至儋數千里，復當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視未即死也，公無止我！”留之，不可。閱其橐中，無數千錢，予方乏困，亦強[107]資遣之。船行至新會，有蠻隸竊其橐裝以逃，獲于新州，谷從之至新，遂病死。予聞，哭之失聲，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108]其志也。

予方雜居南夷，與之起居出入[109]，蓋將終焉，雖知其賢，尚何以發之？聞谷有子蒙，在涇原軍中，故為作傳，異日[110]以授之。谷始名榖，及見之循州，改名谷云。

【注釋】

[91]從：跟隨。

[92]里校：鄉里村學。

[93]舉武藝：指參加武科考試。考上的為武進士。舉，推薦、選拔。

[94]畜：畜藏，積蓄儲藏。

[95]冠：第一，最好。

[96]金石交：指友誼深厚，如金石一般。

[97]奇：以……為奇。

[98]會：恰逢。

[99]顧：只是。

[100]橐（tuó）：口袋。

[101]赦：赦免。

[102]鄉閭：同鄉。

[103]謫居：官員被降職后居住在某地。

[104]諱：忌諱。

[105]誦言：公開宣稱。

[106]愍（mǐn）：哀憐。

[107]強：勉強。

[108]行：踐行。

[109]起居出入：泛指生活上的行為。

[110]異日：改日。

【譯文】

巢谷，字元修。他的父親名為中世，本是眉山的一個農民。巢谷年少時跟隨士大夫們讀書，老年之后做鄉里村學的老師。巢谷年幼時傳承了父親的學問，盡管樸實卻很博學。巢谷被推薦到京師參加進士考試，看見參加武藝考試的人，心里非常喜歡。巢谷本來力氣就很大，于是放棄了原來所學的東西，置辦了弓箭，練習騎馬射箭。時間久了，武藝學成了卻沒有考中進士。

巢谷聽說西部很多驍勇善戰的人，騎射擊殺的本領是天下第一，所以離開家鄉去游歷秦鳳（為北宋行政區劃名，治今甘肅天水等地）、涇原。巢谷與所到之處的豪杰結交。有個叫韓存寶的，巢谷與他的關系最好。巢谷教他兵法，兩人相處結成了金石之交。熙寧年間，韓存寶擔任河州的將領，屢有戰功，被封為“熙河名將”，朝廷漸漸覺得他與眾不同。適逢四川西南的少數民族侵擾邊境，各郡縣都不能制服他們，于是朝廷命令他出兵討伐。存寶不熟悉少數民族的情況，便請巢谷到軍營中向他詢問。后來韓存寶獲罪，就要被逮捕，他自己料到一定會死，就對巢谷說：“我是涇原的一介武夫，死并沒有什么可惜的，只是我的妻子孩子就難免會挨餓受凍，我口袋里還有數百兩銀子，除了您沒有可以轉送給他們的人了。”巢谷答應了。立刻更換姓氏名字，懷揣著銀兩步行去送給韓存寶的兒子，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韓存寶死后，巢谷逃離躲避到江淮一帶，恰逢皇上赦免才出來。我因為與巢谷是同鄉的緣故，所以小時候就認識他，知道他的志向節操，是可以托付危急之事的人。我在朝中做官，巢谷雜處于鄉下，未曾見過一次面。

紹圣年初，我因為獲罪被貶職到筠州（治今江西高安等地），然后從筠州發配到雷州（今廣東雷州），再調到循州（治今廣東龍川等地）。我兄長子瞻（蘇軾）也從惠州調到昌化（今廣東昌化），士大夫們都忌諱和我們兄弟來往，親戚朋友也不再聯絡了。唯獨巢谷在眉山公開地說要徒步尋訪我們兄弟倆。聽見的人都笑他瘋狂。元符二年正月，他從梅州送來一封信說：“我步行萬里來見你，自己沒有意料到還能保全性命，現在到梅州了，不用十天一定能相見，即使死也沒有遺憾了。”我驚喜地說：“這不是當今世俗之人，而是古代的君子啊！”相見之后，我們手握著手，面對面地流淚，然后訴說往日的經歷，超過一個月也不感到厭煩。當時巢谷已經73歲了，身體瘦弱多病，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元修了。但他還打算到海南看子瞻，我同情他年老而且多病，勸他說：“你雖然一番好意，但是從這里到儋州那里數千里，還要過海，不是老人能辦到的事。”他說：“我自認為還不會馬上死，你別阻止我。”我挽留他，他不答應，我看他的銀袋里，沒有多少錢了。我雖然也正窘迫，還是勉強資助送他出發了。船到了新會（今廣東新會），有個南蠻差役偷了他的包裹逃跑，在新州被抓獲，巢谷跟著他到了新州，很快就病死了。我聽說之后，失聲痛哭，遺憾他沒聽我的話，然而也對他不聽我的話去踐行他自己的心愿感到驚奇。

我正住在南方，和蠻夷住在一起，大概也要死在這里。雖然知道他的賢德，但還能用什么方法來弘揚他的事跡呢？我聽說他有個兒子叫巢蒙，在涇原軍中，所以只能為他立傳，改日用來交給巢蒙。巢谷起初叫巢榖，等到在循州見過之后，改名叫巢谷。

【解析】

本文是蘇轍為其同鄉巢谷寫的一篇傳記，意在“知巢谷之賢，揚巢谷之名，斥世俗之風”，表達了對巢谷志節的崇敬和自己無力報答的惋惜之情。

宋哲宗紹圣年間，蘇軾蘇轍兄弟成為新黨迫害的重要對象，一再被貶至蠻荒之地。在飽嘗世態炎涼之后，他體會到世間人情的冷漠，體會到“士大夫皆諱與予兄弟游，平生親友無復相聞者”。但73歲高齡的巢谷卻以病弱之軀南下探望蘇軾兄弟，遺憾的是卻死于途中。蘇轍為老人的真情真義感動，寫下了這篇感人至深的《巢谷傳》。

全文語言質樸，選材典型，詳略得宜，只以棄文從武、冒死送銀、徒步訪友三件事就將義士巢谷的風節和形象寫得很逼真。文章結構縝密、情深意摯、文筆簡潔、風格質樸，是一篇比較出色的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