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趙麗宏

【原文】：

當你孤獨一人，只有寂寞默默無聲地陪伴著你的時候，你一定會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在那扇關著的門上——要是，要是有人來敲一敲門，那該多好!那輕輕的敲門聲，會一下子驅散寂寞，打破使人窒息的沉默，它將勝過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假如，你正在一間關著門的屋子里等著你要等的人，那么，這敲門聲的涵義是明確的。它會帶來一些預期的相會，或許是老朋友之別重逢，或許是親人間的歡聚……自然，不是所有預期的相會都是愉快的，也可能是抄電表或修水管人索然無味的造訪，也可能有人登門索債……你的門一千次被敲響，就會有一千次不同的結果。

然而，更多的敲門聲是涵義不明的。當你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聽到關著的門被人敲響了——這敲門聲可能是沉著的、不慌不忙的，可能是羞怯的、斷斷續續的，也可能是急促的、緊張不安的，甚至是粗重的、肆無忌憚的……這敲門聲是一個帶著問號的預兆，在沒有打開門之前，你無法知道它預兆著什么。于是，這種不期而來的敲門聲便有了一種神秘的、使人向往又使人畏懼的魅力。

許多意想不到的幸運和歡樂，就是由這不期而來的敲門聲帶來的。當你應聲打開房門，發現門外有一張你日思夜想的微笑的臉；也可能是有人不動聲色地送來一封看似普普通通的信，就在那普普通通的信封里，裝著使你欣喜欲狂的消息……就象做夢一樣，幾聲輕輕的敲門，一下子把你送進了一個美妙的世界……

當然，也可能會有不幸和不愉快會隨著這不期而來的敲門聲突然降臨的。這并不奇怪，因為，生活并不是僅僅由歡樂的笑聲組成。這不期而來的敲門聲，曾驚擾了多少人恬謐美好的夢境，曾使多少人平靜的眼神里閃出由衷的惶亂，有時候，它竟是一場哀樂的前奏!

就這樣，你的靈魂情不自禁會隨著那在寂靜中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怦然而動，即便敲門者也許只是因為疏忽而走錯了門的陌生人……

有人會笑我：哪里的話!敲門嘛，還不是最平常最乏味的事情，值得你這么大做文章么?

好，朋友，我不想和你辯論。不過你不妨靜靜地回想一下，回想一下你所聽見過的敲門聲——那些屬于你的，與你的生活和命運密切相關的敲門聲。我相信，總有那么幾次敲門——你期待著的或者不期而來的敲門，會在你的心靈中留下巨大的回聲，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聲音，那幾聲既不婉轉也不悠揚的平平常常的敲門，說不定就改變了你的命運，使你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是的，敲門，往往是一種開始，是一種轉機，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代替的對未來的宣言……

篤、篤、篤……

有人敲門。

現在，讓我們走到門外，讓我們來體會一下敲門者的心情。

朋友，你也一定曾無數次面對著緊閉的門，舉起你的手……

在那些形形色色的門里面，總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等著你，在你沒有敲響那扇緊閉的門之前，這是一個謎，謎底，被門擋得嚴嚴實實。

也許，有很多次你只是不假思索地把門敲得咯咯作響，并且總是不費任何周折就敲開了那些關著的門，敲門之后，并不會出現什么驚人的、出人意料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一切如常。你的敲門聲轉瞬間便消失在寂靜之中，消失在人與人之間那種千篇一律的問候和寒喧聲里……

但是——(又來一個“但是”!在一個又一個“是”之后，總會出現那么一個兩個“但是”，就象人生的路上總會有那么一個兩個轉折點，從而使筆直的坦途中出現了一些曲線。假如永遠是直線的話，將會多么單調和乏味!)——但是，有一天，你走到一扇門前，卻失去了往常的那種輕率和漫不經心，你緊張了，猶豫了，你的手舉到了門前，竟久久沒有叩上去。在你面前的，可能是一扇精巧的小門或者是一扇平平常常的木板門，也可能是一扇沉重的鐵門……

想象一下吧——

假如你是一個離鄉背井幾十年、又從未得到過家中信息的游子，這一天，你終于回到了家門口。還是幾十年前的那扇門，然而門里的人呢?他們是否還在這里住著?是否還都活著?是否還記得你并且歡迎你?你多么渴望馬上知道門里的一切，然而你又害怕知道。于是你的手只是在門前顫抖著，久久叩不下去……

再譬如，你正在熱戀之中，你默默地、苦苦地愛著一個人，然而那個被你愛著的人卻一無所知。你終于下決心要把心中的戀情向你的意中人和盤托出，于是你步履維艱地走到了他(或者她)的門口……你能漫不經心地在那扇門上敲出聲音嗎?

假如你是一個身患疑癥的病人，終于到了可以知道最后診斷的時刻，你去叩醫生的門，假如你是一個信心不足的學生，在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精疲力盡的考試之后，終于等到了該發榜的日子，你去叩主考老師的門；假如你是一個一時誤入迷途的人，這一天，你返悟了，你懷著羞悔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曾經誨勸過你、卻被你斷然拒絕過的朋友的門口……在這樣的時刻，你怎么可能不假思索、冒冒失失地敲響那些關著的門呢!

關在這些門里的謎底，對于你是那么重要，在你的敲門聲以后出現的，可能是最美好的希望，也可能是最痛苦的失望。這種選擇迫在眉睫，而你卻無法知道即將看到的結果。門呵，毫無縫隙的門，所有的一切都被關在里面，鎖在里面!你想得到，又怕失去，你想進去，又怕受阻；你怕那門永選緊鎖著，根本沒有人會在里面理會你的叩問。(是呵，有些門是敲不開的!)所以你緊張了，猶豫了，那扇關著的門未被你敲響，你心里卻已經咯咯地擂起了急鼓……

是的，敲門，有時候需要勇氣，需要一往無前的膽量，甚至需要一點冒險的精神。

舉起你的手來，朋友，既然你打算從這里走進去，走過去，你就不應該猶豫。讓那扇關著的門在你的叩擊下響起來吧!

【作者簡介】：

趙麗宏(1951—— )，上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77年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后從事編輯工作。有詩集《珊瑚》，散文集《生命草》等。

【鑒賞】：

敲門，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我們千百次地重復這個簡單的動作，誰留心過它的豐富內涵呢?在《敲門》這篇散文中，作者以精細的心和獨到的思考在創造一首第一次在世界中響起的新歌，一段熱愛生活的哲理，一種體會人生的關心和真情。

作者同我們興致勃勃地談著敲門，描述著一門之隔的兩個世界的多彩的氛圍、多變的人。或許你還不知道自己敲門時的心態，那么，作者積極幫助你來看看自己的這個疏忽的對象，幫你認識一下相通之前的兩個世界的隔絕。不知何時會響起的敲門聲，點燃了寂寞中的遐想。在門里的世界中，或是突如其來的新生活的開始，或是舊的軌跡的延伸；而在門外的世界中，那鄭重舉起的手，或是在開啟一個未知的新世界，或是一種殘酷的對新的和舊的的毀滅。在作品中，作家同我們一樣，緊張而饒有趣味地緊盯著隔絕這兩種新生活的門，靈魂也隨著幾聲平凡的響聲而怦動，或是不利的消息，或是有利的消息，或是無所謂的消息，你能猜透么?你不用管它應該哭還是應該笑，重要的是用一種豁然的心胸和堅定的意志去面對門后那個即將出現的世界。門里門外是兩團短暫的謎，也許相關，也許不相關，正是突如其來的或是預料之中的一聲敲門，揭開了這相對的謎底，合成一個新的世界。從這敲門中，作者站在一旁，低聲向我們轉述著敲門者的表情和心態，不管生活有情還是無情，該敲的門必定要敲，坦蕩些，瀟灑些，與其說是敲門后自己去揭開一個新世界的謎，此時，不如說是對自己能力的檢驗和省察，是自己要解開關于自己的謎。作者以面對面交談的形式，真心傳遞給我們寄刻在這簡單的動作上的體會、關心和鼓勵。仔細品味這里的奧妙后，再去敲門，不知你是否從中聽出了鄭重，聽出了勇氣，聽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