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日本〕近藤芳美

【原文】：

昭和28(1953)年搬到豐島園附近居住，不知不覺過了30年。當(dāng)時，住宅面積有110坪，周圍是一片麥地。我們利用住宅金融公庫的貸款，總算蓋了一棟簡易木房，但四周沒有圈圍籬笆。

本想在院子里植草皮，無奈蚯蚓不停地挖地洞，把院子糟塌得不成樣子。沒有籬笆，院子和麥地就連在一起，我和妻常常從麥地上望著四周一片黑暗中唯有自己的家亮著燈光，感到由衷的歡悅。

不管從哪里弄來、也不管向誰要來的，妻把所有的花草樹木全都種在院子里。她喜歡植物，很快就結(jié)交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院子漸漸種滿了，花草樹木長得蓬蓬勃勃。其中發(fā)現(xiàn)一些并不是我們栽種的，妻就稱之為“小鳥贈送的禮物”，歡呼雀躍。

30年間，花草樹木有的枯死，有的依然茂盛。我和妻都不愛拾掇，任其生長，有的樹枝把整個屋檐蓋住，我們似乎住在原始森林里。前些日子，有一位記者來訪，他從窗戶望著茂密雜亂的樹木，不知何故，忽然問了一句：“那片森林也是您的?”說森林有點(diǎn)言過其實(shí)，但有幾棵樹從幼苗一直長到現(xiàn)在，可以說是“老樹”了。

院子里的每一棵樹，都會有我和妻兩個人的回憶。比如說，原先有一棵白樺樹。新居落成不久，一個喜歡爬山的少女送來白樺樹苗。記得在東京大學(xué)學(xué)生和歌發(fā)表會上，她總是坐在邊上。她送樹苗來的時候，我們剛好不在家，她就把樹苗留下來走了。過不多久，她的短歌創(chuàng)作也綴筆了。后來白樺樹長得又高又大，在東京一帶都少見，可是幾年前被臺風(fēng)刮倒，漸漸枯死。也許是到了壽限。聽說那位少女依然獨(dú)身，只是至今還堅(jiān)持爬山。

和白樺樹一樣長得又高又大的還有樸樹。樹苗差不多和白樺樹前后栽下去的。也是一個寫短歌的名叫國分津宜子的獨(dú)身女性送給我的。她是福島縣人，說是送給我一顆樸樹苗，特地從自家山上挖出托人捎來。

國分津宜子有腿疾，架著拐杖。她的短歌寫得很出色，但很孤獨(dú)。

30年間，樸樹長得高大繁茂，就是不開花。我想，這是長在深山里的樹木，移到東京這樣的平地上，也許不會開花，于是不再指望。可是有一年，忽然綻出花蕾。那是春末夏初季節(jié)。

從此以后，年年開花。花芽和葉芽象巨大鋒利的筆尖直指天空。我和妻興趣盎然地從中尋找、發(fā)現(xiàn)小小的花蕾。

不知道為什么，這棵樸樹總是每年5月5日開花。每到這天清晨，我懷著期待的心情推開窗戶，只見初夏的天空下，那花朵剛剛脫出花苞，白白嫩嫩的花瓣欲綻不綻，猶如嬌羞嫵媚的少女，令人不勝愛憐。

5月5日是端午節(jié)，也是我的生日。似乎我每年都讓樸樹花為我一個人祝賀生日。

去年我們請人把院子的樹木修剪了一下，這是很少有的。本來打算任其自然，一個過路的花匠訴苦說自己孩子多、生活困難，于是妻動了同情之心，請他修整院子。這個花匠本行是木匠，經(jīng)他大刀闊斧地一修剪，所有的樹木立刻變成光禿禿的電線桿。

我還擔(dān)心，樸樹被砍得這么光不赤溜，會不會從樹心開始枯死，可是到了5月5日，照樣在樹梢綻出白白的花朵。

剪枝怕樹枯，樸花年年發(fā)，月白映晴空。

蓓蕾次第開，樸花不勝嬌，含笑對晨陰。

白花開晴空，長憶有情人，死別皆匆匆。

國分津宜子從福島縣的山上挖出樹苗，特地送給遠(yuǎn)在東京的我。她已經(jīng)去世，只留下一部優(yōu)美的短歌集《樸樹花》。

她走得太快了。

(鄭民欽 譯)

【鑒賞】：

近藤芳美：日本當(dāng)代作家。

對于重友誼和感情的人，總會從友人的禮物中得到意外的收獲，也會在友人的禮物上寄托自己對友人的種種感情，《樸樹花》便是通過對庭前一株樸樹花的描寫，寄托了作者對友人的感激、懷念與惋惜之情。

作者開頭并未直接描寫樸樹花和國分津宜子，而是以回憶的形式寫了三十年前自己與妻的對于花草樹木的熱心培植，這為津宜子的贈送樹苗埋下了伏筆，她一定是深深了解他們的喜好才千里迢迢送一棵樸樹花給他們，這才是朋友之間真正的感情。

為了突出津宜子，作者又用一個送白樺樹的女孩作鋪墊。她愛好文學(xué)，然而卻停止了她的創(chuàng)作。她送的白樺樹本來長得又高又大，卻被臺風(fēng)刮倒枯死了。這二者之間似乎有某種神秘的象征關(guān)系。

津宜子送的樸樹花，卻是一年比一年旺盛起來，并且年年開花，即使被不內(nèi)行的花匠砍成電線桿狀以后它還是照樣開出潔白的花朵。津宜子與樸樹花之間，也是具有某種象征性的關(guān)聯(lián)的。兩相對比之下，身有殘疾而堅(jiān)持短歌創(chuàng)作的津宜子比那位堅(jiān)持爬山卻沒有堅(jiān)持創(chuàng)作的女學(xué)生在作者心目中的位置要重要得多了。

作者在這位孤獨(dú)的女詩人身上，寄托了深深的敬意與愛意。她送的樸樹花，年年開出潔白的花朵，給他和妻帶來欣喜；而且每年都在5月5日他的生日這天開花，仿佛花也含情，給予他一種格外的溫馨與慰安，而樸樹那不竭的生命活力又使他萬分感慨，由樹、花不禁想到了送樹的友人，而那人，已經(jīng)早早逝去。作者只有感嘆“長憶有情人，死別皆匆匆”、“她走得太快了”。

全文沒有強(qiáng)烈的抒發(fā)感情的句子，更沒有明顯的思念、感激、惋惜之情的流露，然而在那含蓄委婉的敘述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是如何珍惜他們之間的友情、如何懷念這位身有殘疾的女詩人，如何嘆惋她的早逝的。在他心中，她會象那棵年年開出潔白花朵的樸樹花一樣，如期開花、為他祝賀生日、承受他們的凝瞬注視……這就是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