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鑄:娥眉亭記

賀鑄

采石鎮瀕江有牛渚磯，磯之上絕壁嵌空，與天門相直，嵐浮翠拂，狀若蛾眉。宋熙寧郡守張公瓌即其處筑亭，以便觀覽。歲久弗葺，漸次傾圮。紹圣太守呂公希哲，捐俸修之。工竣觴客以酒，落半，客曰：“承流宣化，郡守職也。姑孰地數百里，事有當為者多矣。公獨拳拳于一亭，何哉?”公曰：“不然。士大夫出而任牧民之寄，農桑、學校、獄訟、錢谷，當務綦繁，然境內一事一物，漫漶不治，亦吾職有未盡。歐公醉翁，蘇公喜雨，何為也哉?矧采石江山之勝甲于東南，未亭之先，晉溫嶠、謝尚、袁宏、唐李白、崔宗之諸賢，嘯傲觴詠于斯;既亭而后，名公鉅卿、騷人墨客，舟過其下，必維舟系纜，盤桓終日而后去。千古勝概，為風月北道者，詎容置之不問乎!此亭之所以不容廢也。”

公下車廉而勤，明而恕，事有切于政教，知無不為。是亭不煩民力，不糜官帑，意諭色授之頃，子來恐后。棟楹瓴甓，悉徹而新之。更繚以長垣，蒼松古柏，映帶左右，望之如畫圖然。登斯亭也，兩蛾橫前，孤峰擁后，指圜沙以為鈿，面澄江以為鏡。淺深濃淡，變態靡常，低回嫵媚，景象千萬，此娥眉之大概也。至如波融日麗，潮怒風號，笛三弄于明月之中，舟獨釣于寒江之外，青楓古渡，魚鳥泳飛，太平偉跡，煥然與山水俱新，公實有以發之矣。

世之儋高爵厚祿者，于職分內事，往往不屑為。公既為所當為，又能為人之所不暇為，其材智豈易量哉!予因是役益知公之可與有為矣，遂書以記。

娥眉亭故址在今安徽當涂縣北長江東岸的采石磯上，始建于宋神宗熙寧(1068—1077)年間，哲宗紹圣(1094—1097)初，呂希哲知太平州時又重新加以修葺，為當時著名的游覽勝地。賀鑄曾任太平州通判，治所在今安徽當涂縣。徽宗崇寧元年(1102)，作者再過當涂，與詞人李之儀等登采石，同游娥眉亭，并賦長短句《天門謠》，李之儀也有一首次韻之作。這篇短文見于乾隆十五年刊本《當涂縣志》。

全文不足五百字，既有敘事、寫景，也有議論，文字簡潔，形象生動，風格樸實，流露出作者對壯麗風光景物的熱愛之情，是一篇優美的散文游記。

文章開頭先描寫采石磯，交代娥眉亭所處的地理位置。采石磯，原名牛渚磯，為牛渚山突出長江而成，江面狹窄，形勢險要，自古為江防重地。作者在《天門謠》中曾寫道：“牛渚天門險，限南北、七雄豪占。”可見它具有重要的戰略價值。宋高宗紹興三十一年(1161)，虞允文在此指揮宋軍，大敗金兵，取得了“采石之戰”的巨大勝利。本文是就其觀賞價值而言，文章形容它“絕壁嵌空，與天門相直，嵐浮翠拂，狀若娥眉”，生動地刻畫出采石磯奇險秀美的自然風貌，為讀者創造了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境界。

接著進入本題，敘述娥眉亭初建、傾圯和修復的經過。作者引述太守呂希哲和客人的對話，意在說明“千古勝概”不應任其廢毀，置之不問;因此重建娥眉亭，為人們提供一處嘯傲觴詠、休息游樂的場所是很有意義的事。 呂希哲字原明，宰相呂公著之子，哲宗時曾任兵部員外郎，為人“樂易簡儉”，名重一時，晚年出知太平州。他認為作地方官的既要管理好“農桑、學校、獄訟、錢谷”等等繁雜的“當務”，同時對境內的一事一物，漫漶不治，也都負有責任。于是便捐獻俸祿，將“歲久弗葺，漸次傾圯”的娥眉亭加以修復，使“甲于東南”的風景名勝煥然一新;屹立于采石磯頭，為壯麗的河山增添了光彩。

文章以優美的文字和鮮明的色彩，對娥眉亭的風光景物進行了生動的描繪。登亭眺望，只見“兩娥橫前，孤峰擁后，指圜沙以為鈿，面澄江以為鏡，淺深濃淡，變態靡常，低回嫵媚，景象萬千”。 白天有時艷陽高照，碧波千里;有時潮怒風號，濁浪排空。當夜幕降臨之后，在“青楓古渡”偶而還能聽到“笛三弄于明月之中”，看見“舟獨釣于寒江之外”。讀者仿佛也跟隨作者來到娥眉亭上，領略這美妙無比的大自然奇觀。這一段是全篇寫得最精彩的部分，作者運用駢散結合的手法，狀物繪景，如詩如畫，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

本文語言精練，結構嚴謹，在布局和表現手法方面深受范仲淹《岳陽樓記》的影響。如“登斯亭也”、“此娥眉之大概也”、“至如波融日麗”等等行文轉折承接之處，與《岳陽樓記》都很相似。讀了這篇散文，不但能給人以美的享受，而且會引起我們游覽采石磯，尋訪前人遺蹤的濃厚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