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莊子·盜跖(節(jié)選)》原文鑒賞

孔子與柳下季為友^①，柳下季之弟，名日盜跖^②。盜跖從卒九千人^③，橫行天下，侵暴諸侯^④，穴室樞戶^⑤，驅(qū)人牛馬，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顧父母兄弟，不祭祖先。所過之邑，大國守城，小國入保^⑥，萬民苦之。孔子謂柳下季曰：“夫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⑦;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詔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則無貴父子兄弟之親矣^⑧。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為盜跖，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竊為先生羞之^⑨。丘請為先生往說之^⑩。”柳下季曰：“先生言為人父者必能詔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聽父之詔，弟不受兄之教，雖今先生之辯⁽¹¹⁾，將奈之何哉!且跖之為人也，心如涌泉⁽¹²⁾，意如飄風(fēng)⁽¹³⁾，強足以距敵⁽¹⁴⁾，辯足以飾非，順其心則喜，逆其心則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zé)o往。”孔子不聽，顏回為馭⁽¹⁵⁾，子貢為右⁽¹⁴⁾。往見盜跖。



【注釋】 ①柳下季：魯國大夫，姓展名禽，字季，封地在柳下;柳下季比孔子早近百牟，非同時人，可知這里所謂“孔子與柳下季為友”，只是寓言。 ②盜跖：春秋末、戰(zhàn)國初時奴隸起義領(lǐng)袖;盜，對起義奴隸的蔑稱。 ③從卒：跟隨跖起義的人。 ④侵暴：以武力侵犯。⑤穴：鑿穴，穿破，樞，門軸。 ⑥保：通堡，小城。 ⑦詔：教誨。 ⑧無貴：不可貴。 ⑨竊：私下，暗自。 ⑩說(shui音稅)：說服，勸說。 (11)雖：即使;辯，辯才，口才。 (12)心：指思想。(13)飄風(fēng)：暴風(fēng)，旋風(fēng)。 (14)距：通拒，抵御。 (15)顏回：孔子得意門生;馭，駕車。 (16)右：驂右;古時乘車，尊者居左，駕車者位中，居車右者為侍從。



【今譯】 孔子與柳下季是朋友，柳下季的弟弟，名字叫作盜跖。盜跖部下的士卒有九千人，橫行天下，以武力侵犯諸侯，破室入戶，趕走人家的牛馬，擄取人家的婦女，貪求財物，忘記親友，不關(guān)心父母兄弟，不祭祀祖先。凡是跖所經(jīng)過的地方，大國嚴(yán)守城池，小國閉城自保，百姓為其所苦。孔子對柳下季說：“做父親的，一定能教誨他的兒子;做兄長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弟弟。倘若父親不能教誨兒子，兄長不能教育弟弟，那么父子兄弟的親緣關(guān)系也就不可貴了。現(xiàn)在 先生您是當(dāng)世的才智之士，弟弟卻是盜跖，是天下的大害，卻不能教育他，我私下為您感到羞愧。我請求替先生去勸說他。”柳下季說：“先生說做父親的一定能教誨他的兒子，做兄長的一定能教育他的弟弟，如果兒子不聽父親的教誨，弟弟不聽兄長的教育，即使有先生這樣的辯才，又有什么辦法呢?況且，跖的為人，思想象泉涌一樣恣肆橫流，意氣如暴風(fēng)一樣變化突然，他的強悍足以抵御敵人，他的口才足以粉飾過錯，順從他的心意就高興，不順從他的心意就發(fā)惱，容易用言語侮辱別人。先生一定不要去。”孔子不聽柳下季的勸告，讓顏回駕車，子貢做侍從，前去會見盜跖。

盜跖乃方休卒徒大山之陽^①，膾人肝而哺之^②。孔子下車而前，見謁者曰^③：“魯人孔丘，聞將軍高義，敬再拜謁者。”謁者入通^④，盜跖聞之大怒，目如明星，發(fā)上指冠，曰：“此夫魯國之巧偽人孔丘非邪?為我告之：‘爾作言造語^⑤，妄稱文、武^⑥，冠枝木之冠，帶死牛之脅^⑦，多辭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⑧，以迷天下之主^⑨，使天下學(xué)士不反其本^⑩，妄作孝弟而僥幸于封侯富貴者也⁽¹¹⁾。子之罪大極重，疾走歸⁽¹²⁾!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哺之膳⁽¹³⁾，。”孔子復(fù)通曰⁽¹⁴⁾：“丘得幸于季⁽¹⁵⁾，愿望履幕下⁽¹⁶⁾。”謁者復(fù)通，盜跖曰：“使來前!”孔子趨而進(jìn)⁽¹⁷⁾，避席反走⁽¹⁸⁾，再拜盜跖。盜跖大怒，兩展其足，案劍瞋目⁽¹⁹⁾，聲如乳虎，曰：“丘，來前!若所言⁽²⁰⁾。順吾意則生，逆吾心則死。”



【注釋】 ①休士卒：使士兵休息;大山，即泰山;陽，山的南面;古人稱山南日陽，山北日陰。 ②膾：細(xì)切;哺(bu音補)，吃。③謁者：古代管通報的人。 ④入通：進(jìn)去向跖通報。 ⑤作言造語：搬弄言語，指孔子到處游說。 ⑥文：指周文王;武，指周武王。⑦帶：指束帶;脅，指牛兩脅的皮革。 ⑧擅：專，擅長。 ⑨主：君主，國君。 ⑩反：同返;本，指自然的本性。 (11)孝弟：指儒家推崇的對待父母兄弟的倫理規(guī)范;弟，同悌。 (12)疾：快。 (13)益：增加;膳，飯食。 (14)復(fù)通：再次通報求見。 (15)幸：榮幸。 (16)履：鞋。 (17)趨：小步快走。 (18)避席：指離開席位站著，以示尊敬;反走，從席位上下來退著走。 (19)案劍：手按寶劍;瞋目，瞪大眼睛。(20)若：汝，你。



【今譯】 這時，盜跖正在泰山的南面休整士卒，切碎人肝當(dāng)作食物吃。孔子下車走向前來，見到通報的人說：“魯國人孔丘，聽說將軍有高尚的正義感，恭敬地請你轉(zhuǎn)達(dá)我拜見的請求。”通報的人進(jìn)去向跖通報，盜跖聽說后大怒，眼睛瞪得象星一樣亮，怒發(fā)沖冠，說：“這個人，就是魯國的巧偽人孔丘嗎?替我告訴他： ‘你搬弄言語，虛妄地稱道文王和武王，頭上戴著裝飾華麗的帽子，腰中束著用牛皮做成的腰帶，大放厥辭，胡言亂語，不種地卻吃得很好，不紡織卻穿得講究，搖唇鼓舌，擅長制造是非，用來迷惑天下國君諸侯，使天下的學(xué)士不能回復(fù)自然的本性，虛假地作出孝敬父母、友愛兄弟的樣子，希望僥幸求得封侯，得到富貴。你罪大惡極，趕快滾回去!不然，我將用你的肝來加餐添菜’。”孔子再一次請謁者通報求見，說：“我榮幸地與柳下季是朋友，希望能夠在帳前見到足下。”通報的人又一次通報后，盜跖說：“讓他前來。”孔子小步快行走進(jìn)帳內(nèi)，恭敬地離開席位，退后幾步，再次向盜跖行禮。盜跖大怒，向前直伸兩腳，手按寶劍，瞪大兩眼，聲音猶如乳虎，說：“孔丘，到前面來!你所說的話，順從我的心意則可以活命，違逆我的心意就讓你死。”



【集評】 清·胡文英《莊子獨見》：“此種形容。便開后人小說派矣。”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形容只是小說派頭。”

孔子曰：“丘聞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①，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見而皆說之^②，此上德也;知維天地^③，能辯諸物^④，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眾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孤矣^⑤。今將軍兼此三者，身長八尺三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⑥，齒如齊貝^⑦，音中黃呂^⑧，而名曰盜跖，丘竊為將軍恥不取焉。將軍有意聽臣^⑨，臣請南使吳越^⑩，北使齊魯，東使宋衛(wèi)，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shù)百里，立數(shù)十萬之邑，尊將軍為諸侯，與天下更始⁽¹¹⁾，罷兵休卒，收養(yǎng)昆弟⁽¹²⁾，共祭先祖⁽¹³⁾。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



【注釋】 ①長(chang音常)：大，高大。 ②說(yue音悅)：通悅。 ③知：通智;維，包羅。 ④辯：通辨，辨析。 ⑤南面稱孤：指作君王。 ⑥激丹：鮮明的朱砂;激，鮮明。 ⑦齊貝：整齊的珠子;貝，珠。 ⑧中(zhong音眾)：合乎;黃鐘，古代六律中音調(diào)之一。 ⑨臣：孔子自稱。 ⑩使：出使。 (11)與：為;更始，除舊布新。 (12)昆弟;兄弟。 (13)共(gong音恭)：通供，供奉，祭獻(xiàn)。



【今譯】 孔子說：“我聽說，但凡天下的人有三種美德：生的身軀魁梧，相貌美好無雙，無論年少、年長、貴賤之人見了都喜歡他，這屬于上等美德;智慧能夠包羅天地，才能能夠辨析一切事物，這屬于中等美德;勇猛、強悍、果斷、無畏，能聚集并率領(lǐng)士兵，這屬于中等美德。人凡是有其中任何一種美德，就足足可以南面稱王了。現(xiàn)在，將軍兼有這三種美德，身高八尺三寸，面容神采奕奕，嘴唇猶如鮮明的丹砂，牙齒猶如整潔的珠貝，聲音洪亮，猶如黃鐘，而名字卻叫做盜跖，我私下替將軍感到羞恥，認(rèn)為不該有這樣的名聲。將軍如果能夠聽從我的意見，我將為您向南出使到吳國和越國，向北出使到齊國和魯國，向東出使到宋國和衛(wèi)國，向西出使到晉國和楚國，使他們?yōu)閷④娊ㄔ鞌?shù)百里大的城池，建立幾十萬戶的封邑，尊奉將軍為諸侯王，與天下諸侯一起除舊布新，停戰(zhàn)休兵，收養(yǎng)兄弟，供奉祭祀祖先。這是圣賢才智之士的行為，也是天下所有人的愿望。”

盜跖大怒曰：“丘，來前!夫可規(guī)以利而可諫以言者^①，皆愚陋恒民之謂耳^②。今長大美好，人見而悅之者，此吾父母之遺德也。丘雖不吾譽^③，吾獨不自知邪?且吾聞之，好面譽人者^④，亦好背而毀之^⑤。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規(guī)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⑥，安可久長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立為天子^⑦，而后世絕滅;非以其利大故耶 ?且吾聞之，古者禽獸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晝拾橡栗^⑧，暮棲木上^⑨，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積薪^⑩，冬則煬之⁽¹¹⁾，故命之曰知生之民⁽¹²⁾。神農(nóng)之世，臥則居居⁽¹³⁾，起則于于⁽¹⁴⁾，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¹⁵⁾。然而黃帝不能致德⁽¹⁶⁾，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¹⁷⁾，流血百里。堯舜作⁽¹⁸⁾，立群臣，湯放其主⁽¹⁹⁾，武王伐紂。自是之后，以強凌弱，以眾暴寡⁽²⁰⁾。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²¹⁾，掌天下之辯⁽²²⁾，以教后世，縫衣淺帶⁽²³⁾，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跖?子以甘辭說子路而使從之⁽²⁴⁾，使子路去其危冠⁽²⁵⁾，解其長劍，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制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殺衛(wèi)君而事不成⁽²⁶⁾，身菹于衛(wèi)東門之上⁽²⁷⁾，是子教之不至也⁽²⁸⁾。子自謂才士圣人邪?則再逐于魯⁽²⁹⁾，削跡于衛(wèi)，窮于齊⁽³⁰⁾，困于陳蔡⁽³¹⁾，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上無以為身，下無以為人，子之道豈足貴邪?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zhàn)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³²⁾，舜不孝⁽³³⁾，禹偏枯⁽³⁴⁾，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里⁽³⁵⁾。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論之⁽³⁶⁾，皆以利惑其真而強反其性情⁽³⁷⁾，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于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³⁸⁾，抱木而死。申徒狄諫而不聽⁽³⁹⁾，負(fù)石自投于河，為魚鱉所食。介子推至忠也⁽⁴⁰⁾，自割其股以食文公⁽⁴¹⁾，文公后背之⁽⁴²⁾，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⁴³⁾。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⁴⁴⁾，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無異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⁴⁵⁾，皆離名輕死⁽⁴⁶⁾，不念本養(yǎng)壽命者也。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⁴⁷⁾。子胥沈江⁽⁴⁸⁾，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自上觀之，至于子胥比干，皆不足貴也。丘之所以說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則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過此矣，皆吾所聞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⁴⁹⁾。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⁵⁰⁾，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zé)o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⁵¹⁾，而托于無窮之間⁽⁵²⁾，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⁵³⁾。不能說其意志⁽⁵⁴⁾，養(yǎng)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棄也，亟去走歸⁽⁵⁵⁾，無復(fù)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事也，非可以全真也⁽⁵⁶⁾，奚足論哉!”



【注釋】 ①規(guī)：規(guī)勸。 ②恒民：普通人。 ③不吾譽：不夸獎我;譽，稱譽。 ④好(hao音浩)：喜好;面譽，當(dāng)面稱贊人。⑤背而毀之：背地里進(jìn)行毀謗。 ⑥畜：養(yǎng)。 ⑦湯：商湯;武，周武王。 ⑧橡栗：橡樹的果實，可供充饑。 ⑨棲：棲息，這里指住宿。 ⑩積薪：積攢柴草;薪，柴草。 (11)煬(yang音樣)：烤火。 (12)生：指生存。 (13)居居：安靜的樣子。 (14)于于：悠然自得的樣子。 (15)隆：盛。 (16)致德：達(dá)到至德。 (17)蚩尤：傳說中的原始部落首領(lǐng);涿鹿，今河北省涿縣。 (18)作：興起。 (19)放：流放，放逐。 (20)暴：侵暴。 (21)文武之道：指周文王、周武王所實行的一套政治制度。 (22)辯：言論、輿論。 (23)縫：通逢;逢衣，寬而長大的儒服;淺帶，寬大的腰帶。 (24)甘辭：美好、動聽的言辭。 (25)危冠：高的帽子。 (26)衛(wèi)君：指蒯聵。 (27)菹(zu音租)：剁成肉醬。 (28)不至：不到。 (29)再：兩次;逐，被驅(qū)逐。 (30)窮：盡，指窮途末路。(31)陳、蔡：春秋時的小國。 (32)堯不慈：傳說堯曾殺死長子丹朱。(33)舜不孝：傳說舜曾放逐其父瞽叟。 (34)禹偏枯：指禹治水，四處奔勞，結(jié)果患了偏枯的疾病;偏枯，半身不遂。 (35)羨(you音有)里：地名，商代監(jiān)獄的所在地。 (36)孰論：深入地討論;孰，通熟。 (37)真：真性，本性;反，違背。 ( 3 8 ) 鮑焦：周時隱士，憤世嫉俗，以廉潔自居，不肯為天子作臣，也不肯游說諸侯。子貢對他說：“吾聞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鮑焦回答：“吾聞廉士重進(jìn)而輕退，賢人易愧而輕死。”于是抱樹站立枯干而死;飾行，粉飾自己的行為;非世，不滿時事。 (39)申徒狄：殷商時人，傳說因不忍見紂亂，遂抱石投河而死，諫正事不詳。 (40)介子推：《左傳》作介之推，晉文公的忠臣;晉文公重耳因受驪姬陷害，出奔逃亡，途中饑餓困乏，無以為食，介子推割下股肉給文公充饑。后文公復(fù)位，封賞出奔時的追隨者，卻忘了介子推。介子推于是到綿山隱居，文公得知后派人追尋，介子推避而不見，文公遂命放火燒山，企圖強迫他出來，但介子推執(zhí)意不出，終抱樹燒死。 (41)股：大腿。 (42)背：背棄。 (43)燔，燒。 (44)尾生：一作微生，《戰(zhàn)國策》作尾生高，以守信用著名;期，約會;梁，橋。 (45)⑩磔犬：被裂尸的狗;磔(zhe音哲)，分裂牲體以祭神;流豕，扔在水里的死豬，操瓢而乞，拿著瓢討飯， (46)離：通罹;罹名，指因追求名聲而受難。 (47)王子比干：商紂王的叔父，因忠諫而被紂王剖心;伍子胥，姓伍名員，吳王夫差的忠臣，因反對夫差與越王勾踐講和，被賜劍自殺，死后尸體被裝入袋子，拋入江中。 (48)沈：同沉。 (49)盈：充沛。 (50)瘦：當(dāng)為瘐字之誤;瘐，病。 (51)操：持;有時之具，指有限的生命。 (52)托：寄托;無窮之間，指天地。 (53)忽然：迅速的樣子;騏驥，駿馬;隙，縫隙，空隙。 (54)說(yue音悅)：通悅。 (55)亟(ji音吉)：急。(56)全真，保全人的真正的本性。



【今譯】 盜跖十分憤怒，說：“孔丘，向前來!凡是可以用利祿規(guī)勸，用言辭諫正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愚昧淺陋之人。現(xiàn)在我身軀魁梧，面目美好，人人見到都高興，這是父母遺傳給我的。孔丘即使不夸獎我，我難道自己就不知道嗎?而且我聽說，喜好當(dāng)面夸獎人的人，背地里則喜歡毀謗人。現(xiàn)在你應(yīng)允我將擁有大城與眾民，是想以利祿規(guī)勸我，從而把我當(dāng)作愚昧之人來收買，這怎么能夠長久下去呢?最大的城，沒有比把天下當(dāng)作城再大的城了。堯和舜擁有天下，他們的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商湯與周武王立為天子，他們的后代卻被滅絕;這不正是他們貪圖大利的緣故嗎?況且我聽說，遠(yuǎn)古的時候，禽獸多而人民少，因此人民都架木巢居于樹上，躲避禽獸，白天拾橡樹的果實作為食物，夜晚便住宿在樹上，所以稱他們?yōu)橛谐彩现瘛９艜r候人民不知道穿衣服，夏天多多積攢柴草，冬天用來烤火取暖，所以稱他們?yōu)槎蒙娴娜嗣瘛Ｉ褶r(nóng)的時候，人們睡覺則安靜，沒有打擾，起來活動則悠然自得，人們只知道有母親，不知道有父親，和野獸生活在一起，耕種土地獲得食物，織布制作衣服，人與人之間沒有相互傷害之心，這是道德極盛的社會。然而黃帝卻不能達(dá)到這種至德社會，在涿鹿的原野與蚩尤作戰(zhàn)，血水橫流百里。堯與舜興起后，設(shè)立百官，商湯流放了他的國君，武王殺死了商紂。從此以后，社會上充滿了以強凌弱，以多數(shù)侵暴少數(shù)的現(xiàn)象。自商湯、周武王以降，都屬于作亂一類的人了。現(xiàn)在，你研究周文王、周武王所實行的一套政治制度，掌握著天下的輿論，用來教育后世，穿著寬大的儒服，系著寬大的腰帶，言行虛偽做作，用以迷惑天下的君主，求取富貴，盜賊中沒有比你再大的了，天下人為什么不叫你為盜丘，而稱我為盜跖?你用動聽的言辭說服子路，讓他跟隨著你，使子路摘掉高高的帽子，解下長劍，接受你的教誨，因而人們都說你能禁暴止非。到最后，子路想殺衛(wèi)君救孔悝，事情沒有成功，自己在衛(wèi)國東門之上被剁為肉泥，這正是你教育失敗的地方。你自以為是才智之士、圣明之人嗎?可卻被魯國驅(qū)逐過兩次，被衛(wèi)人鏟除留下的腳印，在齊國毫無出路，在陳、蔡之間遭到圍困，天下幾乎沒有你容身的地方，你教育下的子路，竟遭到了被剁為肉醬的禍患，作師長的，無處安身，作門徒的，不能立足人世，你所宣揚的那一套理論難道值得尊崇嗎?世上最受崇敬的，沒有能超過黃帝的了，黃帝尚不能達(dá)到全德，而與蚩尤在涿鹿的原野上作戰(zhàn)，血水橫流百里。堯殺子不慈，舜放逐父親不孝，禹四處奔勞得了半身不遂之病，商湯流放他的君主，武王攻殺商紂，文王被囚禁于羑里。這六個人，都是世上所推崇的，若深入地去評論他們，都因貪圖利而迷亂了本性，從而強迫他們違背自然的性情去行事，這種作法太令人感到羞恥了。世上所說的賢士，是伯夷、叔齊。伯夷叔齊辭去孤竹國的君位，后來竟餓死在首陽山上，尸骨得不到埋葬。鮑焦粉飾自己的言行，不滿時事，抱在樹上最終枯死。申徒狄諫正國君，國君不聽，便背著石頭投河而死，尸體被魚鱉所吞食。介子推是最忠的臣子了，他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給文公充饑，文公后來封賞有功之人時，忘記了他。子推便發(fā)怒而離開文公，后來抱在樹上被燒死。尾生與一位女子相約在橋下相見，女子沒有來，大水來到而尾生不離開相約的地點，抱在橋柱上被淹死。這六個人，與裂尸的狗、扔在水里的死豬、拿著瓢討飯的乞兒相比，沒有什么兩樣，他們都是看重名聲而輕生、不顧念自己的本性、不保養(yǎng)自己生命的人。世上所說的忠臣，沒有能超過王子比干伍子胥的了。然而伍子胥被殺，尸體沉于江中，比干被挖心而死，這二個人，是世上所說的忠臣，但最終不免為天下有道之人所譏笑。由以上所說來看，從黃帝到伍子胥、比干，都不值得推崇。孔丘用來說服我的，如果告訴我以鬼神之事，那是我所不知道的;若告訴我以人世社會上的事，不過就是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現(xiàn)在我告訴你人的性情，眼睛想要看到美麗的顏色，耳朵想聽到美妙的聲音，嘴想嘗到甘美的味道，志氣想要充沛。人一生中上壽為一百歲，中壽為八十歲，下壽為六十歲，除去疾病、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的時間，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天與地是無窮無盡的，人從生到死是有一定期限的，拿有限的生命寄托于天地之間，猶如駿馬馳過縫隙一樣。不能使自己心情舒暢，不能頤養(yǎng)自己的壽命，都不是通曉大道的人。孔丘，你所說的那些，都是我所拋棄的，你趕快離開這里回去，不要再說了!你的那些道理，都是奔走鉆營、虛偽巧詐的東西，并不能用來保全人的本性，那里值得一談呢!”



【集評】 清·林云銘《莊子因》：“(評‘好面譽人’二句)二語確是至言，世間面諛腹誹之輩，亦強盜所痛絕。”

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評“吾獨不自知”句)當(dāng)面奉承，盜跖不受，絕倒。”

孔子再拜趨走，出門上車，執(zhí)轡三失，目芒然無見^①，色若死灰，據(jù)軾低頭^②，不能出氣。歸到魯東門外，適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閼然數(shù)日不見^③，車馬有行色，得微往見跖也^④?”孔子仰天嘆曰：“然”。柳下季曰：“跖得無逆汝意若前乎^⑤?”孔子曰：“然。丘所謂無病而自灸也^⑥，疾走料虎頭^⑦，編虎須，幾不免于虎口哉!”



【注釋】 ①芒然：失神的樣子;芒，通茫。 ②據(jù)軾：靠著車前的橫木;軾，車前橫木。 ③闕：空缺，不在。 ④得微：猶莫非;微，無。 ⑤若前：象過去說過的那樣。 ⑥灸：針灸。 ⑦料：通撩。



【今譯】 孔子一再拜辭盜跖快步而走，一出門便登上車子，三次都沒有拿住馬韁繩，眼光失神，什么也看不見，臉色猶如死灰，靠著車前的橫木低著頭，不能出氣。回到魯國東門外，恰好碰見了柳下季。柳下季說：“現(xiàn)在許多天沒有見到你，你的車馬有遠(yuǎn)途行走的樣子，莫不是到跖那里去了?”孔子仰天嘆口氣說：“是的。”柳下季說：“跖是不是象我以前所說的那樣，違背了你的心意呢?”孔子說：“是的。我這叫做自己沒有病卻給自己針灸，自找苦吃，快步跑去撩弄虎頭，編老虎的胡須，險些被老虎吃掉。”



【集評】 宋·歐陽修：“疊三句收束，文亦奇。”

宋·王安石：“語鋒略與《史記·日者傳》，相似，其文肆而逸。”

宋·陸秀夫：“此章詞雄氣逸，如洪源疾注，不可壅遏。”(以上三條見劉鳳苞《南華雪心編》)



【總案】 跖與孔子的論辯，是《莊子》全書中情節(jié)最完整、最曲折、人物個性最鮮明、形象最生動的一段故事。前人已指出，《盜跖w》開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先河，是頗有見地的。作者描寫跖w和孔子，很注意選擇最能體現(xiàn)人物性格的動作、語言進(jìn)行刻畫。如寫跖聞?wù)f孔子來訪，“大怒，目如明星，發(fā)上指冠”，喝道：“疾走歸，不然，我將以子肝益晝哺之膳!”見到孔子后，又“兩展其足，案劍嗔目，聲如乳虎”，寫得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處處顯示了跖威武強橫的性格特點。而寫孔子，則通過他不聽柳下季勸告，一而再，再而三地懇求謁見跖，見到跖時又表現(xiàn)出一副謙恭之態(tài)，最后落魄而歸、“目芒然無見，色若死灰，據(jù)軾低頭，不能出氣”等細(xì)節(jié)，生動地寫出了孔子先是自信，后又無可奈何，茫然若失的心理變化過程。這種描寫手法，對后世小說有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