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列傳

滑稽列傳

《史記》

【題解】

“滑稽”一詞的古義與今義并不全同。司馬遷在《滑稽列傳》里使用它帶著褒義，有能言善辯，善用雙關、隱喻、反語、婉曲等修辭手法的意思。《滑稽列傳》是專門記敘滑稽人物的傳記，表彰的是一批能言善辯、機智幽默的人物，其中包括戰國時齊國的淳于髡、楚國的優孟，本文只選了淳于髡傳。司馬遷將滑稽與“六藝”相提并論，高度評價了滑稽人物，也反映了司馬遷不同凡俗的價值觀。

【原文】

孔子曰：“六藝于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20]，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注釋】

[20]恢恢：廣闊無垠的樣子。

【譯文】

孔子說：“六藝在治國方面所起的作用是一致的。《禮》是用來節制人們行為的，《樂》是用來發揮和諧作用的，《書》是用來敘述史事的，《詩》是用來表達意志的，《易》是用來表現事物變化的，《春秋》是用來闡明義理的。”太史公說：天道廣闊無垠，難道還不算大嗎？談話含蓄微妙而切中事理，也可以解除紛擾。

【原文】

淳于髡者[21]，齊之贅婿也[22]。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并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于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注釋】

[21]淳于髡（kūn）：人名，復姓淳于，名髠。

[22]贅婿：舊時男子到女家結婚，稱為贅婿。

【譯文】

淳于髡是齊國入贅的女婿。個子不到七尺，說話詼諧善辯，曾經多次出使諸侯國，從沒有受到過屈辱。齊威王在位時喜歡隱語，放蕩享樂，整夜喝酒，沉溺于酒色之中而不理朝政，把國事委托給卿大夫。于是官吏們懈怠混亂，諸侯國都來侵犯，齊國面臨危險將要滅亡，就在朝夕之間了，威王的左右大臣沒有一個敢于直言相勸。淳于髡用隱語來勸說：“國都中有只大鳥，棲息在大王的宮廷里，三年既不飛也不叫，大王您知道這鳥為的是什么嗎？”齊王說：“此鳥不飛則罷，一飛就要沖上云霄；不叫則罷，一叫就震驚世人。”于是齊威王上朝召集各縣的長官七十二人，當眾獎勵了一個，處死了一個，重振軍威發兵出戰。諸侯國一時震驚，全部歸還了所侵占的齊國土地。從此齊威王的聲威持續了三十六年。這事記在《田敬仲完世家》中。

【原文】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赍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23]。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旁有禳田者[24]，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25]，污邪滿車，五谷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齊威王乃益赍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注釋】

[23]冠纓：系在頜下的帽帶。索：盡。

[24]禳田：祭祀谷神、土地神，以求得豐收。

[25]甌窶：狹小的高地。篝：竹籠。

【譯文】

齊威王八年，楚國發兵大舉進攻齊國。齊王派淳于髡到趙國去請救兵，讓他帶上黃金百斤、車馬十套作為贈禮。淳于髡仰天大笑，笑得系在冠上的帶子都斷了。齊王說：“先生是嫌它少嗎？”淳于髡說：“怎么敢呢！”齊王說：“那你的笑有什么道理嗎？”淳于髡說：“剛才臣子從東方來，看見路旁有人祭祀祈求豐收，他手里拿著一只豬蹄，一壺酒，禱告說：‘狹小的高坡上旱地糧食裝滿籠，易澇的低洼田糧食裝滿車，五谷茂盛豐收，堆滿家中。’我見他所拿的祭品很少而想要得到的東西卻很多，所以在笑他呢。”于是齊威王就把贈禮增加到黃金千鎰，白璧十雙，車馬一百套。淳于髡辭別動身，到了趙國。趙王給他精兵十萬，戰車一千乘。楚國聽到這個消息，連夜撤兵離去。

【原文】

威王大悅，置酒后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跽[26]，侍酒于前，時賜余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27]，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28]，前有墮珥，后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

【注釋】

[26]帣：同“卷”。韝（gōu）：臂套。鞠：彎曲。跽：小跪，雙膝著地，上身挺直。

[27]六博：古代的賭博游戲。投壺：古代宴會的一種禮制，方法是用箭投入壺中，以投多少來決勝負。

[28]目眙：瞪眼直視的意思。

【譯文】

齊威王非常高興，在后宮擺設宴席，召見淳于髡，賞他喝酒。問道：“先生喝多少酒才會醉？”回答說：“臣子喝一斗也醉，喝一石也醉。”威王說：“先生喝一斗就醉了，怎么還能喝一石呢？能給我講講其中的奧妙嗎？”淳于髡說：“在大王面前飲你賞賜的酒，旁邊有執法官，后邊有御史，髡心里害怕就伏在地上喝酒，不過一斗已經醉了。如果家中父母請了嚴肅的客人，我用袖套束住長袖，彎腰跪著，在席前侍奉他們喝酒，不時賞我點剩酒，我舉杯祝壽，多次起身應酬，喝不到二斗也就醉了。如果是朋友故交，久未見面，突然相見，高興地說起往事，互訴衷情，這樣可以喝大概五六斗才醉。如果是鄉里間的節日盛會，男女雜坐在一起，互相喝酒，慢慢地喝著，玩六博、投壺的游戲，互相招呼著稱兄道弟，握了異性的手不受責罰，瞪眼直視婦女也不受禁止，前有姑娘掉下的耳飾，后有婦女丟失的發簪，我暗自喜歡這種場面，即使喝到大概八斗也僅才有兩三分醉意。

【原文】

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29]，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30]，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為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注釋】

[29]履舄：鞋子。

[30]薌澤：泛指香氣。薌，同“香”。

【譯文】

天色已晚，酒席將散，大家端著酒杯，相挨而坐，男女同席，眾人的鞋子縱橫交錯，杯盤散亂而放，廳堂上的蠟燭熄滅了，主人留住我而送走了其他客人。女子把薄羅衫的衣襟解開了，微微地聞到他們身上的香氣，這時候我心里最歡快，就能喝到一石酒。所以說飲酒過分了就會做出亂七八糟的事，行樂太過分了就會生悲，萬事都是這樣，說的就是不能過分，過分就要走下坡路的道理。”這是用來諷諫的。齊威王說：“說得好！”于是就取消了通宵達旦的喝酒，并任命淳于髡為接待諸侯的主客大夫。每逢王室宗族舉辦酒宴，淳于髡時常在旁陪飲。

【評析】

本文主要運用敘述的方法記述淳于髡對齊威王的三次勸諫，三次勸諫就是三個小故事，三個故事又各有特色。

第一個故事是以隱語勸諫齊威王，勵精圖治。隱語中寫到鳥之大、“止王于庭”、不飛不鳴，無形中已經把矛頭指向齊威王，暗中使用了激將法，激發齊威王的羞恥心，使其開始改弦易轍，賞罰分明，振興了齊國。

第二個故事則以農夫穰祭為喻，點出“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的荒唐。這是用觸類旁通的方法，引導齊威王對眼前事進行考慮，要求威王提高出使規格，帶有明顯的諷刺意味。

第三個故事則是勸威王不要飲酒過度，所采用的是欲擒故縱、由諧入莊的手法。文中借說自己飲酒一石時的荒唐、不守禮法，把齊威王的長夜之飲對象化，化為齊威王可視、可觀察的場面，從而讓齊威王反省，進而罷掉了長夜之飲。這些顯著的變化，顯示出淳于髡巧妙的諷刺藝術和微言善諫的才能。